早纪醒来的时候,雨还没停。 大脑昏昏沉沉,她稍稍直起身来,搭在她身上的毯子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 房间里没有开灯,眼睛也仍然在适应黑暗的阶段,只有窗帘外隐约透露进来的一点路灯忽明忽暗。她动了动手指,判断出身下的沙发不是她所熟悉的材质。 ……不在自己房间里吗? 意识一片混沌,她凭直觉小声喊了一句: “……硝子?” 没人回答,四周静得只有外面的雨声连绵不绝。 她揉揉眼,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两步,结果酒精带来的后遗症仍然汹涌猛烈,她趔趄了一下,不得不晕乎乎地坐回原位。 黑暗中,她感受到有谁在向她靠近,下意识往那个方向丢了个枕头—— “砰”的一声闷响,没有打中对方。 她愣了愣,慢半拍地喊了另一个名字:“悟?” “还知道我是谁啊,看来没醉太夸张。”五条悟居高临下地向她竖起三根手指:“这是几?” 他没有带眼罩,雪白的发丝垂下来,蓝色的眼睛微微发亮。 她呆呆地仰着头看他,只觉得把这个世界上所有形容美的词语全部放在他身上,都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欸……不回答啊,果然还是没清醒。需要一杯蜂蜜水吗?” “……不用。” 她摇头:“不想醒过来。” 她有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硝子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五条悟的房间里。大脑一旦开始运转就变得很痛,于是她干脆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思考。 ……反正是悟的话,应该没关系的。 眼前明明灭灭,五条悟的脸变得很近又很远,然后一个恍惚间,变成那个在楼梯前拽住自己的小少爷模样。 他自以为是地扬起下巴,像是一只炫耀财宝的小猫:“我觉得你喜欢我。” 她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确是很喜欢他没错,所以伸出手,猛地拽住他往下拉,好让自己坐着就能栽进他的怀里。 五条悟:“?” 这个拥抱来得非常突然,无下限没有生效,他一僵,提着她的领子试图把她揪开,可是她甚至用了点咒力,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好吧,和醉鬼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他妥协地松手,听到她闷闷地问:“你们把灰原葬在哪里了?他之前说他参加大胃王比赛得了第一名,要把那个赢来的大猫抱枕送给我的。” “大猫抱枕早就被夜蛾拿去研究咒骸了,硝子没跟你说吗?” “嗯?” “……” 他深吸一口气:“为了避免我明天去警察局录口供,我先确认一下,你现在有多清醒?” “应该没在做梦,因为你一直不来梦里看我。”她把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控诉道:“非常绝情,和我爸妈一样绝情,不管喝多少酒都没用。” 女人的身体柔软又纤细,金色的头发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随着呼吸勾起一点细微的痒。她体温不高,浓烈的、五条悟不喜欢的酒精的气息死死包裹住他,让他觉得有点头晕——或许应该先让她去洗个澡。 他现在又开始不爽了。 酒品比以前要糟糕了,神志不清的时候甚至会动手动脚——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盖个戳,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五条家的,而且是她自己凑上来跟他讨要这个位置的。 哇哦,当自己是十七八岁和女朋友无理取闹的小男生吗。 他听到理智清醒地嘲笑他。 “好赖皮啊,早纪。”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这几年经常喝酒吗?” “最开始是吧。因为压力很大,睡不着,变强可比挨夜饿老师的打痛苦多了。” “没想过回来吗?” “想过的,但总觉得会被五条家退亲诶,想着如果被退亲了就更不用回来了。” “为什么这么想?” “你不用委屈自己娶我的,毕竟藤川家已经——” “好的我知道了——提这个问题是我不对。”他打断她的话,又问:“这十几年你跑去哪里了?” “北海道。祖宅那里有先祖布下的结界……继承族人的力量花了很多年,我的状态一直不好,大多数时候都躲在里面调养。” “所以你继承了多少人的力量?” “全部。” “……哈?
” 五条悟没什么感情地鼓掌:“喝醉的时候喜欢开玩笑是你这十几年培养出来的新习惯吗?” “没有开玩笑。整个藤川家的力量都献祭给我啦,不然我根本不可能变得这么强嘛。”她陷入了坦诚的有问必答状态,语调非常平静:“比先祖继承到的力量还要多诶,我大概会死得很早吧?” 外面的雨声好像小了。 街边的路灯闪烁了一下,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屋檐滚落到窗户,在玻璃上留下短促的水痕,再“滴答”一下落入他的眼睛。 他一瞬间感觉到大脑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嗡鸣。 五条家主很少为什么东西感到震撼,可是此时此刻,荒谬的、难以置信的情绪攀升上来,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些情绪,然后反应过来,猛地用了点力气,强硬地把这个拥抱分开。 “全部?”他气笑了:“做出这种不经过思考的决定,你难道不害怕的吗?整整十二年,你当是十二天吗?宁愿把自己折腾到这种地步都不跟我说,去了好几次北海道发现根本找不到你诶!还是说你巴不得五条家有个短命的家主夫人,好让别人觉得我克妻啊?” 早纪被问得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不明白他的怒气从何而来。短暂思索了一下,才轻轻捧起他的脸,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蹭过他的眼角,珍重得好像在对待什么宝石——可是那里没有眼泪。她眨了眨眼,发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自己的眼睛里掉下来,才意识到哭的根本就不是五条悟。 “不要难过。” 她好像有点想亲他,但又似乎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这种关系,所以只克制地把脸贴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重复了一遍:“你已经很辛苦了,不要再为我难过了。” 真的太赖皮了,赖皮过头了。 五条悟忍不住想。 酒后第二天可能不是很适合做任务。 早纪沉默地和坍塌的游乐设施对视,感受到新田在她身后投来充满怨念的视线。 她的手边是被她用藤蔓捆在一起的伏黑和野蔷薇,几分钟前,因为过山车快塌了,她不得不靠这个把俩小孩从环形回旋里捞出来,避免他们被活活摔死。 伏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塌了也是因为藤川老师出手太重了吧。” 断裂的器械和电线堆叠成高高的小山,过山车的运行轨道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破烂的车身下压着咒灵的尸体,缝隙里缠绕着长出大片藤蔓和花朵,看起来有一种荒谬的诡异美感。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全是因为她几天前接了个和游乐场有关的咒灵任务。委托方,也就是游乐场的主人长谷川先生声称“有什么东西在过山车上杀人”。 大概是高空恐惧产生的咒灵,她带着伏黑和野蔷薇过来练练手,没想到两个人才坐上车,轨道系统就开始失灵。几个家伙在半空中歪歪扭扭地对打了一阵子,早纪担心游乐设施的支架承受不住咒力的压迫,选择出手把那只长着翅膀的古怪咒灵轰烂。 好像用力过猛,害得本就摇摇欲坠的过山车加速死亡了。 酒精误事啊。 她和自己的杰作对视了几秒后闭上了眼:“还是找找时光机在哪吧。” “藤川小姐,请你清醒一点,我已经通知委托人回来了。” “好的,惠,能麻烦你的式神一起去找时光机吗?” “藤川老师快醒醒!!!” 时光机是没有的,但是作为一个成熟负责的人民教师,必须得在小朋友面前做好“敢于承担错误”的优秀表率。 她朝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的长谷川先生深深一鞠躬:“如果您有心脏病之类的疾病的话请提前告知,我不会治疗术,呼叫救护车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你在做什么表率啊!?” 新田差点把车钥匙捏烂。 “我还以为藤川老师是那种大和抚子类型的大人,一定会认真向对方道歉赔款的那种呢。” 野蔷薇把菜单递给她:“结果一本正经说出了能气死人的话诶。” “真的吗?我在你心里最初是大和抚子的形象吗?”早纪失笑,又把菜单转手给伏黑:“让你们见到我真实的样子了,请你们吃饭,要为我保密哦。” 游乐场的惨案最后是新田明力挽狂澜,老老实实替几人收拾了烂摊子。 回校的途中经过了银座。天已经暗了,全东京最繁华的街区灯火通明,把半边城市都笼罩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下。见过的、没见过的牌子多到眼花缭乱,她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藤川老师问她:“你想去逛
逛吗?” 她一愣:“想就可以吗?” “想就可以。” “不是任务吗?” “当然不是……悟经常用这个借口欺骗你吗?” “经——常!每一次说带我出来逛街都是有祓除咒灵的任务!可恶狡诈的大人,他在我这里的信誉分已经大打折扣了!” “太糟糕了。” 她笑了一下,当机立断:“那停车吧。” 藤川老师真好啊。 心满意足地咽下一口寿司,野蔷薇在心底发出满足的喟叹。 长大其实是一件没什么知觉的事情。 2006年的东京和银座远没有现在这样繁华,夜饿老师曾带大家一起来这里聚过餐。有路过的服务员小姐姐过来搭讪,害羞表示地想要夏油杰的联系方式,被温柔拒绝以后,早纪在中途悄悄溜出去,把他的电话号码卖出了五千日元的高价。 五条悟在得知这件事后先是发出了无情的嘲笑,然后又表示非常郁闷:“怎么没有人问我的电话号码啊?一定能卖出比五千更高的价格——” “我们去训练场聊聊到底谁的手机号码更值钱吧?”夏油杰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最后被迫为电话事件和看起来非常好脾气的男同学“聊聊”的是早纪——虹龙打不过五条悟,于是她成了唯一的出气包,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被叼在天上转了整整十五分钟。据硝子所说,她当时的哀嚎悲惨响亮到十里开外的小摩托警报器都能被激活。 偏偏男同学本人还事后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膀,宽慰她:“恐高也是咒术师该克服的一大难题呢,早纪同学,好好加油吧。” 众所周知,童年深刻的心理阴影是非常难克服的,以至于十二年过去,早纪看到360度旋转的过山车仍然会有心肌梗塞的感觉。 所以一不小心轰烂了也不完全是她的错啦,也得怪夏油同学。 她这么想着,野蔷薇突然凑到她跟前晃了晃手里的两件衣服:“老师,你觉得哪件适合我?” 她指向左边,于是小孩的身影又“跐溜”一声钻回门店里。伏黑被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当成了人形手推车,手里花花绿绿的袋子越堆越多。 冷冻柜里的蛋糕五花八门,硝子不爱吃甜品,她在心里数了数人数,给学校里的小孩每人买了一块,然后又退回来:“再加一份草莓蛋糕吧,谢谢。” 喝多了在前男友房间里胡说八道的尴尬回忆历历在目,虽然五条悟对此好像并不在意,但她实在没法安慰自己说这是正常的、不出格的安分行为。她倍感头疼地闭上了眼,发誓自己接下来一定要谨言慎行、远离酒精。 野蔷薇已经逛到娃娃店里了,她视力很好,觉得挂在最上面的那只大猫抱枕看起来有点亲切。 ……不知道灰原当时得到的奖品是不是长着类似的样子。 她拎着甜品发了一会儿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大猫抱枕已经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眼前了。 咦。 她呆滞了一瞬,抬起头,对上伏黑的脸。 “……给我吗?” “没错,是给藤川老师的!”野蔷薇从他身后探出头,把娃娃强硬地塞进她的怀里:“收下吧,伏黑说看到你一直盯着它看,所以我们买回来了……那是什么表情啊,不要太感动了哦。” 然后她又看向伏黑。大概是因为不好意思的缘故,少年移开自己的视线:“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去退货。” “没那回事。” 从比自己小很多的小朋友那里收到礼物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她倍感意外地抱住玩偶,猫咪形状的娃娃正对着她笑,大剌剌袒露它的腹部。棉花糖一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到心脏,柔软得像是给胸腔包了一层很厚的、厚到足够能盖住遗憾的雪白羽毛。 她忍不住低低笑起来:“谢谢,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