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作恶多端的大魔头似乎都要有个可怜的身世才对得起他做过的恶。
长留仙宗的掌门,十三雀的师尊,为了能寻到振兴门派的天纵奇才,不惜借助邪法,人为制造了不少惨案。其中有一种最邪门的功法,便是将魔族强行化人。
魔族经过几千年的进化,早已不是当年的食人异族,相反,他们体格强健、身材高大,比一般人族更具修行优势。但将魔族成功化人,绝非易事。长留仙宗多年来陆陆续续一共猎捕了近五千名魔族,却只成功转化出了十三雀一个。
其余失败的试验品皆筋脉尽碎而死,包括十三雀的亲人。
那时十三雀年岁尚小,对此全然不知情,还以为自己出生自寻常贫苦人家,被父母抛弃,进而被长留仙宗所收留。
养育之恩加上教导之恩,十三雀将师尊视为再生父母,尊之敬之,爱之护之,师尊交代之事,莫敢不从,即使那些事并不光明磊落。
十三雀在外行走,时常会化作一无名散修,以方便行事。下榻于贺兰夕的姨母家,是因为他偶然于一大妖手中救了那家的小公子,盛情难却之下,只好多逗留几日。贺兰夕恰好于那段时间在姨母家小住。
现在想来,贺兰夕与十三雀的相遇,的确如同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才子佳人般的开头,却并未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模样出挑,却并不骄纵,反而性情温柔,无论何时面对何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明明是个修士,却精通乐律,抚得一手好琴。
而自小体弱的少女,在姐姐的光芒下长大,虽生在尚武世家,偏不爱舞刀弄枪,只爱好些雅之物。手脚与嘴巴都不太伶俐,因此在母亲看来,这个柔弱的小女儿不堪大用。小小的身躯拿不起刀枪棍棒,甚至被砸伤了脚趾,也换不来母亲的半句安慰,得到的只有冷冰冰的苛责。
“我贺兰氏,不养闲人,不留废物。”
被视作废物的贺兰夕最渴望的便是这份和颜悦色的温柔,更何况,十三雀还生得那般好看。
自古以来,外看美丽强壮像狮子,内里却温和谦逊如小羊的男子最是惹桃花。那年贺兰夕才十四岁,自然不懂什么是情,只知道每日抱着琴跟在十三雀身后“哥哥、哥哥”地叫。
十三雀亦只把她当作寻常人家的妹妹,柔弱、腼腆,只在抚琴时一双眼睛才会放光,其余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实在不像是贺兰氏能养出的女儿。
二人在那时节满打满算才相处了十日,再重逢已是四年后。
男女之间,要生出情愫,除了外貌看对眼,总逃不过一些英雄救美、美救英雄的基本套路。
这次是贺兰夕救了替师门处理腌臜事而身受重伤的十三雀。霜前月下,长开的少女生得芙蓉般娇艳,又救了自己性命,十三雀对她心动得理所当然。
若是十三雀未在后来得知自己的身世,他与贺兰夕的确能成就一段良缘。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替长留仙宗卖命,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他的师尊却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更何况,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当作人,在长留仙宗的授意下残杀了那么多魔族同类,”贺兰夕表情平淡,看向樱招,“换作是你,你会疯吗?”
当然会疯。
不过十三雀疯得没那么早。五年前他叛出师门时,尚留有一丝理智,并未对长留仙宗大开杀戒。养育之恩与血海深仇相抵消,那日,他连长留仙宗里蚂蚁也未踩死一只,只身下了山。
他不欲再造杀孽,只想与贺兰夕做一对寻常夫妻,从此逍遥于世间。但长留仙宗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宝贝,自然要榨干他最后一滴血才算甘心。
十三雀身上自小便被师尊下了双生蛊,他听话时,自是不需要使蛊虫发作,既然他现在不听话了,那便是双生蛊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后来种种,便是樱招听说过的那些了。无恶不作成了十三雀的代名词,原来这全都是在蛊虫的折磨下,他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不拖累贺兰夕,十三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悄悄离开了。
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时,产生心魔是如此理所当然。
十三雀再出现便是七个月前,他在长留仙宗的授意下要对贺兰氏施以仙人抚顶之术。贺兰夕人傻,分辨不出来此时的十三雀已经不是自己所爱之人,而是已经快要被心魔吞噬的、完完全全的恶魔。她将自己负责的良田法阵交托给了十三雀,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以期能够拯救他。
“结果你也知道了……”
春日阳光透亮,照在贺兰夕的眼中。眼睛像是被阳光刺痛,马上要掉下泪来,但是没有,她似乎只是感觉乏了,打了个呵欠冲樱招抱歉地笑笑:“事情便是这样,长留仙宗那边,你们请务必留意。”
樱招郑重地点点头:“嗯,证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只等几大仙门的掌门到场了。至于十三雀……”
她本来想说那魔修必死无疑,但话还未说出口,贺兰夕便扶着肚子站了起来。
“哥哥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贺兰夕这样说着,缓缓走回了房中。
横在院墙上的蓝天,蓝得像一片陶瓷。樱招兀自看了一会儿,才抬脚走出去。走到院门时,贺兰夕的窗口竟隐隐传出一阵琴声,伴着婉转的歌声一起,透着股缠绵又哀怨的味道。
樱招驻足在原地听了片刻,才听出来是《牡丹亭》的选段——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十三雀的确是死了。
这是樱招见到那个被斩苍用困阵束缚住的魔修的第一想法。
修长的身躯散发着沉沉死气,森森黑纹已经完全遍布全身,就连那只原本完好的左眼,也已变作纯黑。听到樱招接近的脚步声,他人未动,只是那只黄澄澄的竖瞳在眼眶内打转,几乎要脱眶而出。
“是你啊。”魔修并未张嘴,那声音似乎是从腹中传出来的。
樱招没说话,她来并不是为了要与他搭话,而是这困阵,由斩苍所设,承载着斩苍的魔气。她要趁师父来之前,将他的魔气消除。
她与斩苍之间,什么都没有约定,这份关系,暂时还无法坦然向师父说明。
这关头,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比较好。
魔修默默地看着她将自己的灵力灌注在困阵之上,将斩苍留下的魔气驱散,突然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问道:“你与魔尊有情?这份情还不能让师门知晓,是吗?”
一丝淡淡的不快从樱招心头泛起,她沉着脸收回手,心知这是心魔在扰乱人心,确认困阵没有任何问题之后,转身欲走。
那魔修压低了嗓门,于困阵中盯住樱招的背影,自顾自地说道:“你们中土女人,就是容易被这种亦正亦邪的男子所吸引,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总觉得自己可以驾驭他、拯救他……”
“斩苍没什么需要我拯救的。”樱招承认自己是有些冲动了,她先是听了贺兰夕注定是悲剧收场的故事,后又听到这么一大段狗屁不通的话,脾气一下子没压住,回头看过去时,眼神甚至有些凶狠。
与她相反的是,那魔修盘腿坐在困阵中的姿态甚是闲适。
“同样是魔,你又如何能保证,你心爱的魔尊最后不会被他的心魔吞噬?据我所知,魔族几千年来,可没有一个魔尊能得善终,每一个都死状凄惨,”他用那只竖瞳对上樱招的眼睛,冷不丁地问道——
“那么,你又如何断定,你不会落得和贺兰夕一般下场?”
阴暗又潮湿的私牢中,樱招静静地与魔修对视着。
这些大家族里大多都有一些被官府明令禁止,但只要不查,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私牢。这间私牢也是一样,地面上只开一扇小门,蜿蜒至地底下,四面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挂着几盏昏暗的油灯用以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