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宵将母亲的回信引,看着信上的字渐渐化为飞灰,心中涌上些许不安。
母亲在信中言明他的父亲只是无名之辈,无须挂齿。
预料之中的回答,他并未觉得意外,意外的是母亲回信的时机。
早上发出的信笺,傍晚才收到回复,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若是普通信笺,自是坦坦****不必防着任何人,可用上蛟龙龙涎封口的信笺,母亲向来会慎重对待。不能即时回复,母亲便不会再回,静待他下一次的来信。因为她担心他收到回信时身边有人,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半魔之身,在修仙大派当中行事,自然须得万事小心。
难不成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母亲在借此提醒他?
以他的脚程,御剑飞回冀州,至少需要三日,可明日樱招就要启程去魔域,师父她……应当不会愿意在此等他。
樱招。
这两个字像苔藓一般爬满他的心房,被窗外下个不停的雨给浸湿,想起时仍是沉甸甸地,有些喘不过气。
迂回曲折无法言说的思绪中,装的全是她。夜里他那么用力地试图将她握紧,困她在怀里不知餍足地索求,失控般求着她一遍一遍地叫出他的名字。可她在最不设防时,脱口而出的仍旧是那个早已灰飞烟灭的斩苍。
他有满腹的委屈想向她讨回来。
可现在,不是时候。
樱招早上对他起了疑心,应是他将时间暂停时不小心泄露了魔气,令她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没有如同三年前一般直接向他下狠手,说明她还需要他。
她腕上的追魂印,发作起来似乎只有他能安抚。
多讽刺,她在自己身上刻下的属于别人的痕迹,造成的痛苦却轮到他来安抚。
天幕下雨丝被风吹动,沁凉的空气拂过面庞,他抬手擦了擦眼睫上的雨雾,一整日的魂不守舍竟在此刻得到一丝清明。被不小心忽略的细微线索,也在此时渐渐浮上心头。
对啊,为什么他可以安抚呢?
若他只是和斩苍长得相像也就罢了,这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可是,他和斩苍之间,并不仅仅只有“长得相像”这一种关联。
母亲究竟隐瞒了他什么?此时此刻,他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敢有过多揣测,只是他必须回冀州一趟,当面向母亲问个清楚。
这个念头一出,他几乎片刻都不想再耽搁。急匆匆地行至樱招房前,他才发现,她不在房内,也不在蓦山楼的任何一处。
她去了哪里?
在园中转了一圈,贺兰宵正欲给樱招传信,衣袖却被一脸焦急的燕迟拉住。
“樱招长老呢?”燕迟的脸上有汗珠滑落,应是方才一路狂奔过来的。
“怎么了?”贺兰宵在错愕之余,先回答了燕迟的问题,“师父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快!快给她传信!”燕迟急道,“苏常夕……苏常夕被我们那天追击的妖怪掠走了!”
樱招去了梵海寺。
昨日那个声称自己认错了人的住持,此时正坐在樱招对面,安安静静地煮茶。
二人在禅室中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桌上的朱泥茶壶已经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住持舀了一勺沸水,注入樱招面前的茶盏中,顿时茶香扑鼻。
庭院幽静,吹进禅室的风湿润而凝重,带着些雨丝。
樱招对欣赏雨景不感兴趣,一口将茶盏内的茶水喝光,开门见山地问道:“住持昨日说又见面了,而后又改口说自己认错了人,这是何意?”
住持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和樱招施主的确是;#039;又见面了;#039;,但认错了人也是事实。”
“住持认错的,可是我身后那个人?”
“昨日那位施主,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贺兰宵来问过他?
樱招睁大眼睛,想起昨日贺兰宵的确消失了很久,原来是来了这里。
那后来他情绪不佳,是因为得知了什么吗?
住持将昨日对贺兰宵说过的一番话原样复述了一遍,樱招却越听越茫然。
她完全不记得那是一段什么样的过往,也不记得什么“命中孤月照”这种签,听着也无任何感觉。她身边有师父,有师兄师姐,还有苍梧山众多同门和承载着她灵力的那群傀儡,“孤寂”是什么滋味,她好似从未感受过。
那位应劫而死的,与贺兰宵面目相像的道侣究竟是谁,她根本记不起来。
从少时到现在,她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好好地留存在她脑海里,丢失的偏偏只是关于那位道侣的记忆。
她该如何知晓,魔界那群魔族会不会拿这个来做手脚。是不是魔族将贺兰宵送至她身边,动摇她的心理防线,再将她的梦境篡改,换成斩苍的模样?
事实上,她连分辨这个住持所言是真是假的能力都没有。
向住持告别之后,樱招并未急着离开,而是遵循本能拐到了昨日她未能查看的银杏树下。
一场大雨,让银杏叶在枝头站不住脚,落了满地。金黄的叶子浸泡在被雨淋湿的泥土里,有些狼藉。天色不好,赏枫的游客们不若昨日那般热情,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人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
樱招没有撑伞,亦忘记撑起修士真言,轻飘飘的雨丝落在她身上,她没有在意。
清冷的秋雾将山顶包裹,她走到树下,上前几步,将手掌与枝干相贴。闭上双眼,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这句签若真应验在你身上,我会为你报仇的。你放心,我不会拖累师门,让他们替我白白送命,我一个人就可以。”
“那我会在死前,将你的记忆抽走。你会忘了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