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恍惚想起,自从她离开北冥,云咎是极少数从始至终直呼她名字的人。“明曜”两个字在他口中念得清朗悦心,总令她轻易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能够堂堂正正能与他平视的人。 然而等明曜冷静下来以后,便只会嘲笑自己的想法是何等愚蠢。如同云咎当日在西崇山上对她说的那样,家人、朋友还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是她的主人,她是天道叫他带回西崇山的神禽,是对他来讲独特却又平凡的存在。 如果明曜没有错落在北冥,如果她只是西崇山上长大的鸟雀,那她此刻便与那些无名无姓的神侍没有半分差别。 明曜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回应云咎的那句话,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在云咎面前得到怎样的身份,她最终只是垂头勾了勾嘴角,将掌心的玉石捧到他面前:“我以后会记住的,这个……还给你。” 云咎沉沉看着她,忽然抬手按下了她的掌心,他最终也没有将那玉石取回,只是神情无奈地将它系在明曜的裙边。 “一起走吧。”云咎道,“你不用留在这儿了。” 明曜茫然地跟在他身后,有些委屈地握紧了那块冰冷的石头。 云咎眼底时常会流露出一些她所不能理解的神情。在她看来,那更多像是对她的不满与无奈,像是正在面对一只难以沟通,难以驯服的兽。 明曜时常会对他那样的眼神感到惶恐,于是只能遵照神侍最开始的遵嘱,小心翼翼地应承下云咎的每一道指令。可当她真的这样做之后,却又再一次从云咎脸上发现了那种无奈的情绪。 她只觉得自己不知所措地怀揣着那点小小的,讨好的心思在原地徘徊,却离眼前这个难以接近的神明越发遥远。 明曜因为他的眼神感到一阵委屈,她不能像西崇山的神侍一样学会如何做人,此时甚至连他合格的宠物都做不到了。 她不明白自己对云咎这种无意识的讨好,究竟是从何时而生的,可当她如今意识到这点时,已经陷入了自我纠结的沼泽。 云咎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视线越过一丛丛枯黄的蓬草朝水沟中望去。他表情非常沉静,似一点儿也不为眼前污秽的景象所动,那白袍的边沿隐在泥泞中,却也未曾染上脏污。 明曜走到他身后,垂头望着那一截惊心动魄的白,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无比虚幻。 云咎抬起手,杂草随着他的动作朝两边倾倒,蝇虫被风吹离了这片山坡,一层层泥土和细沙被拨至两旁,最终只留下坑底一些飞尘般的灰白色尘埃。 明曜望着那风吹即逝的飞灰,一时语塞,许久才开口:“就……这么一点点?” 她没想到人死之后被烈火所焚,竟只会化作那么一捧飞灰。 云咎道:“你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探寻某些真相时,除了用眼睛,你还能用神力感知。” 明曜闻言微讪,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用本相之力观察事物,可长期的压抑使她在释放那种力量时格外胆战心惊,甚至还没动作便已经紧张起来。 她咬了咬嘴唇,掐着手心,一点点尝试着将本相之力放出来。可这次毕竟与她前几回被迫恢复本相时的情况不同,没有突发状况的刺|激,又要小心控制着保持人形,这难度对于明曜来说着实有些大。 分明是她自身的力量,却像是一道系在她手腕上松松紧紧的绳索,稍一松懈就要失控地拽着她跌入无尽深渊。 明曜心中又急又恼,越想做好便越发使不上劲似的,眉间颈侧都显出了化形时似有似无的蓝色纹路。她急得心口燥热,神识忽然有些糊涂,耳畔也好似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阵熟悉的低语。那声音空旷,仿佛从北冥深海传来,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膜…… “明曜,姨姨求求你,一定要压制住你的力量啊。要是你的本相失控了,北冥一族就全完了!” “我们的命在你的手里呀,囡囡最乖了,一定不能泄气啊。” “明曜明曜,我们是家人啊,我们永永远远都要在一起的啊……” 四周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明曜恍惚地望着眼前那一抹寒色的人影,那段洁白的衣角在她眼前倏然而动,她张了张口,觉得身心俱疲。 “神君……我、我不行,我做不……” 云咎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眸直直望进她灵魂深处。明曜只觉周围纷纷扰扰的嘈杂尽数静匿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云咎落在她脸颊的,浅而平缓的呼吸。 她跟着他呼吸的节奏逐渐变得安定,本相之力第一次如同温热的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穿梭。她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再刻意地抵抗那种力量,反而遵循本能般轻轻朝云咎挨过去。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或许是本相之力与神明的力量
接近,此刻云咎周身馨香的气息令她忍不住想要凑近。她微微仰起下巴,柔软的脖颈轻轻蹭过他的掌心,以一种十分温顺的姿态牵住了他洁白的衣角。 云咎略直起身,任凭她依偎在他怀中一般牵着自己的衣袖,将淡淡的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土地。 等明曜逐渐适应了本相之力在体内的流转,云咎却又忽然垂眸望向她,他轻轻伸手抚上她的发顶…… 明曜惊呼一声,微微颤抖着攥紧了他的袖口——一阵微凉的神力自她的天灵盖倾泻而下,倏忽似打通了全身的关窍,体内循环充盈的本相之力在此刻仿佛有了出口,骤然磅礴地涌向明曜身体以外。 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好像她成为了一棵巨树,体内的血液源源不断地化作朝四周扩张的根系,毫无节制地朝未知的领地探索过去。 她轻颤着,紧紧拽着云咎的衣袖,脸颊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温热的气息。 他清明的神力成为了明曜在惶惑中唯一的方向,稳稳引导着她的本相之力朝四面八方而去。 明曜忽然又想起了他带她去山巅看日出的那一天,彼时他也是这样沉稳地带着自己乘云于万丈高空,却又在措不及防间突然松开她,任由她惊恐地跌落云端。 她想起他那时毫无波动的漆瞳,呼吸陡然乱了半拍,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云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措,伸手将她的头埋入自己颈边,清淡的冷香充斥着明曜鼻端,她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云咎的神力牵引着她的本相之力,朝着更远处的天地飞驰而去。 “静心。”他沉稳的声音如是说道。 明曜用力闭了闭眼,感到体内新生的本相之力逐渐变得难乎为继。然而云咎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一手按着她的后颈,一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几乎站立不稳的时候道:“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离你最远的那份力量上。” 本相之力蔓延的方圆,哪怕是风吹虫鸣也在她耳边听得清晰,她仿佛变成了四方天地间最渺小的沙粒,也仿佛成为了那寸土之间遮天蔽日的一切。 这种感觉像是在透支生命,却也意外地令人着迷。然而本相之力离她越远,她所能感知到的事物就越少。等她将注意力移向最远的那份力量上时,赫然发现自己除了能够察觉到其存在之外,便再也感知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她咬了咬牙,依言将扩散在近处的神识抽离,不断朝着那虚无缥缈的远方投去。 四周变得模糊了,广阔的远方却愈发清晰,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终于承受不了这过度的消耗一般瘫软在云咎怀中。 她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一声声在耳畔撞击,这是过于亲密的距离,她忽然竟难以坦然地红了耳廓。 云咎沉沉的声音却忽然在耳畔回荡:“不许走神。用心看。” 明曜骤然回神,咬牙撑着他的手臂退后了半步,勉强支撑着身体,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远处的本相之力上去。 “铮——” 识海间骤然如有钟声响起,拨云见日般终于得见极远处的明朗天地。 那时一片开阔的湖泊,辽阔而巨大的水域如明镜般倒影出滟滟的天光。湖面周围芦苇丛生,水鸟驻足,极宁静的湖心中央,堆砌出一个灰白色的缓坡。 湖中,缓缓流淌的水波,推动着未曾尽的遗骸,无声地搁浅在那小坡的边沿。清澈的水底水草轻舞,一团墨绿色的影子挟着沉沉的黑气自其间缓缓探出头来,潮湿的水渍如同轻柔的触手,温柔而天真地攀上白色的骨堆。 它轻轻勾住坡顶的几段骨骼,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安稳地摆放了起来。 神识骤然抽离。 明曜彻底脱力地往地上倒去,却被云咎眼疾手快地拦腰环住,她琥珀色的桃花眸蒙蒙地望着他,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做好了么?”她的手指勾着他宽大的衣袖,已失去了紧握的力道,只是乖巧地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来,“我有做好的话,能不能……夸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