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西南总是多雨的,夜里果不其然又下了起来。
小雨如丝,雨点不大却很密,像是给窗外的景披上了层薄如蝉翼的白纱。雨丝细软,似雨又像雾,丝丝缕缕缠绵不断。
谢观南和季熠吃了认识以来最安静的一顿饭。虽然因为谢观南的习惯,他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太说话的,但季熠也如此话少还挺让他不习惯的。不明就里凶了他抽烟确实不太好,所以谢观南趁着吃饭在心里铺垫了好几遍,饭后喝茶的时候,还是跟季熠说了句抱歉。
季熠听到后看了看谢观南,眼神柔软地笑着:“你不用道歉的,我也不喜欢自己抽那东西,以后我不在你跟前抽。”
“我不知道那是治你头疼的。”谢观南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又翻腾上来了,他就是很不明白,为什么一句简单的话,让季熠说出来,就总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欺负了人似的,“你可以告诉我的,你早说是药我哪有不给你吃的道理?”
“是药三分毒,我也不想让自己有过分依赖的东西。”季熠把腰间的烟杆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那东西的眼神有些像在看一件有害的毒物,“哪天要是原本依赖惯了的东西不见了,容易受人拿捏。”
“谁敢拿捏你啊?”谢观南嗤笑了一声,大概是季熠难得露出这么深沉的表情,他看着觉得新奇,“你这人嘴里有一句实话没有?”
季熠微微歪了一下头,好像没听懂一般,抬眼困惑地看着谢观南,但语气又很坚定:“我从没跟你说过一句假话。”
“哈?!”终于让谢观南抓住话柄了,说到这个他可有证据,“你来衙门那天我就问你在镇上住哪儿,你说你没有居所,这句不就是假的么?”
“是有个庄子可以住,但那不是我的居所。”季熠垂下眼,自己点了点头,想是明白谢观南这话应该是从苗姑那里知道了什么,“那是族中叔伯长辈在此地的产业,他想给我,我不想领受,所以不愿意去住,那庄子平时也有人打理,苗姑他们从前也都是庄子里的人。”
这还是季熠第一次在谢观南面前主动说起自己家中的事。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谢观南还要以为这人是开天辟地时女娲留下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谢观南猜季熠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仿佛和所有人都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就算是冯肆和苗姑这样在他身边多年的人,也跟他融不到一起去。但眼前说着这些家里事的季熠,让谢观南觉得,他好像终于有点像个普通人了。
“宗族里有这样厚道的长辈,不应该是好事么?”谢观南说道,就像纪家的侧室,纪鸣的母亲就是因为娘家没人了才没个依靠,若是他们也有宗族亲眷能撑腰,或许不至于在纪家过得这么憋屈。
“也不尽然,我父亲还在的时候,这些叔伯长辈还有个忌惮,如今我父亲不在了,他们的心思可就不一定单纯了。”
原来季熠的阿爷也不在世了,谢观南又瞧了他一眼,看着季熠脸上并无哀恸的表情才松了口气,他们都是没阿爷的人了,也算是有那么点同病相怜吧。
“我阿爷也有三个儿子,我还有两个妹妹。”季熠听谢观南提到纪家,也就接着这么比对着说,“我和三郎是一个娘生的,二弟和妹妹们都是庶出,可惜三郎没活过五岁就夭折了。”
以季熠家当初的门第,这么看人丁也不算兴旺。
岂止是不算兴旺,若以士族的观念,女儿家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那季熠这一房这情形都能说是香火堪忧了,但季熠说:“我阿爷年轻的时候四处奔波,成亲比较晚,能有五个孩子他已经很满意了。”
“那你……就只剩一个弟弟了?”说是这么说,但真要论血缘,季熠已经没有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姊妹了。
“对啊,我就只有二郎一个弟弟了。”虽然是初次和谢观南谈及家人,但季熠说得慢条斯理且巨细不遗,就好像想一次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对方,“二郎的母亲娘家很有势力,我阿爷那时非常需要那家的帮助,但是也不敢亏待了我母亲,所以一直把我当继承人栽培。”
如果季熠的母亲没有依靠,那季熠继承家业恐怕也会有些艰难,但他刚刚又说这里有宗族叔伯,那情况又不一样了,通常越大的宗族,宗亲的力量也越大,如果能得到宗亲的认可和支持,季熠的继承权就无法被挑衅:“你在这边的宗亲,是支持你的么?”
“算是吧。”季熠舒了口气,但露出的笑容掩饰不掉他眼底的无奈,“他们在这里想看着我,因为他们也忌惮我外祖家的势力……他们害怕我接掌家业会清算这边,但又更害怕我带着这个姓氏去堕落。”
什么没落士族,原来又是虚假的坊间传言么?他根本不是落魄了才来这里的,谢观南觉得,比起自己被人捕风捉影的事,季熠身上的才叫以讹传讹吧?可见坊间的人编故事,总是素材越少,编得越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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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家那些叔伯,并不乐见你父亲这一脉发迹么?”谢观南有些不信,西南这边宗族观念那么强,大多士族,甚至百姓也都深信一荣俱荣,只有拼命把宗亲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的,宗族内部起内讧是很少见的。
“宗族内部确实是希望我阿爷好的。”季熠把桌上的茶壶和两个茶杯放成一个三角,指了指茶壶,说这好比是他阿爷,又指了指两个茶杯,“坏就坏在我阿爷的野心太大了,为了巩固家业,娶的两个女人,娘家都不是等闲人家。”
这次谢观南听懂了,季熠的阿爷想借岳家的势力飞黄腾达所以结了两门亲,两房各有一个儿子,两个娘背后两个家族,任何一个儿子以后接掌了家业都可能让季家这份家业被另一个家族盘剥了去,季家的叔伯宗亲应该是顾忌这个。
“所以你弟弟要跟你争?”
“不是他一定要跟我争,是他母亲背后的外家要他争,如果他不争,他一个庶出的次子,总归比我更难有出头之日的。”季熠看到谢观南愣住的表情,跟他解释说就和纪家的纪鸣是差不多情况,“毕竟那个时候我父亲为了安抚我外祖家,说过这个家以后必然是我当家。”
季熠的亲娘是正室,嫡长子继承家业是名正言顺的,照季熠阿爷的这个想法,根本不会有什么变数,那季熠又怎么会一个人流落到西南这块?
“因为我母亲死在了我阿爷前面。”季熠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外祖那边当时势力很大,我阿爷怕弹压不住,就开始故意偏向二郎和他娘那边,没多久还把我送来了这边寄养。”
普通人家的宅门斗争和季熠说的这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谢观南挑了挑眉毛,问这些都是几时发生的。
“我十岁左右吧。那年三郎没了,母亲伤心过度,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当时二郎……大约八岁。就算我们有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意义,因为大人们已经替我们决定好了。”季熠拿起桌上的其中一个杯子,一口喝完了里面的茶,“所以你看,嫡出庶出,外家有无势力,都未必是唯一的决定条件。”
人心永远最难琢磨,季熠的阿爷可能原先选择让季熠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仰仗他外祖家的势力,但之后又害怕这股势力会动摇了他作为家主的地位,可把天平倾斜去二郎的外家就是唯一制衡的办法吗?也未必见得。
“你家就剩你们俩兄弟了,非要分出个伯仲么?”到底是有多大的家业还不够两兄弟分,非得天各一方才太平吗?谢观南觉得自己可能是不懂那些真正大富大贵的人家吧。
“我身边的人不会像你这样想。”季熠的右手小指上,有一枚细巧的尾戒,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用左手在上面摩挲,“财富若只是捏在手里永远都不会变成幸福。”
就像周家永远换不回周楚绪的命,至于纪家,也不知道会因为这事变成怎样。
“那如今你家……”谢观南此时才想起来问这个,既然季熠的阿爷也走了,应该有了新家主,而季熠人在此地,难不成……
“是我弟弟,他如今是家主了。”季熠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穿过眼前的人和物,投向了遥远的不知名处,“二郎很出色,他继承与我没有什么两样。”
任何一个士族大家的子弟都不太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吧?谢观南越来越看不懂季熠了,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又因为那样的勾心斗角被送来这里,为什么能在大起大落后这么平静?
才想问他心里是否有过不甘,可谢观南看到季熠用手支着额角歪在桌上,眼睛垂着,眉心轻锁。外头淅沥沥的雨声提醒了谢观南,季熠大约是头又疼了。
“头疼吗?”谢观南把桌边的烟杆推去季熠面前,“你抽烟吧。”
季熠把烟杆往边上一推,用这样干脆的动作表示了拒绝。
谢观南才想要说这又是在犟什么,就看到季熠抬起头看自己的眼神。他觉得季熠多半是故意的,到底是谁容易被拿捏?谢观南叹了口气,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总归是他又让一步,他看着季熠这张脸,就是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
“不抽就不抽吧。”谢观南把凉了的茶水收到托盘里,端起来往厨房走,“你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