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之后,群臣离宫。 松阳君和钟离君走在人群中,始终缄默不言。途中遇上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可谓默契十足。 宗深锁眉心愁容不展,在宫门前徘徊良久。望见两人正要开口,后者却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越过他身前,各自登上马车,催促马奴快走。 “速归。” 今日朝会之上,楚煜当众宣读袁氏和几名宗室成员的罪状,证据确凿不容置疑,无一人敢出言求情。 袁氏嫡支必死无疑,旁支或能活命,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再涉足朝堂。至于宗室,凡读过史官记载,了解越国宫廷内的腥风血雨,就会知晓几人的下场。 没人敢做出头的椽子。 何况松阳君和钟离君身份敏感,之前是优势,如今分明是催命府。 马车一路前行,松阳君和钟离君坐在车内,想到楚煜归国后的种种变化,都有力不从心之感。 尤其是钟离君。 越侯中毒一事,他非是主谋却有沾染。哪怕不是故意,如今回想也感到后怕。 “该如何是好?” 春光正好,透过车窗洒入车内,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思及梁氏诸人的下场,钟离君突觉恐慌。他开始认真考虑门客的建议,自请守边,降为臣。 “如此,或能活得一命。” 车轮滚滚压过长街,悬在车角的装饰不断摇晃,一如钟离君此刻的心情,踟蹰不定,忐忑难安。 越侯宫内,楚煜返回东殿,带上令尹送回的信,前往正殿去见越侯。 穿过廊下时,恰好遇上两名医。后者身后跟着数名药奴,肩背手提着药箱和熬药的工具,每样都有明确记载,不容有半分错漏。 “参见公子。”医俯身行礼,药奴匍匐在地。 “起。”楚煜没有停下脚步,唤起众人,推开正殿大门。 彼时,越侯用过羹汤,精神尚佳。 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他的身体有所恢复。无奈根基损伤厉害,纵有良药也难痊愈,注定缠绵病榻,天不假年。 “阿煜来了。” 见到楚煜,越侯心情大好,笑着向他招手。 手刚刚抬起,突然开始剧烈咳嗽。他喘不上气,脸色憋得通红,脖颈和额角鼓起青筋,冷汗爬满额头。 “父君!”楚煜快步冲上前,扶住栽倒的越侯。 医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口中道:“公子,请扶稳君上。” 楚煜单膝跪在榻上,双臂托起父亲,手指用力到发白。 医解开越侯的上袍,熟练地开始施针。 越侯全身无力,头抵在楚煜肩上,在咳嗽的间隙轻轻拍了拍楚煜的背,没有多大力量,却给予他莫大支持。 “阿煜莫怕。” 楚煜没出声,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待医取下金针,他将越侯放回榻上,亲自 为越侯拉上锦被, 整个过程不发一言。 “下去吧。” 情况缓和许多, 越侯摆摆手,挥退医和侍奴,只留楚煜在身边。 众人退出殿外,殿门合拢,寝殿内只余父子两人。 “咳咳……”越侯轻咳几声,半撑起身体,接过楚煜递来的杯盏,缓慢饮下几口。滋润过喉咙,压下喉间的痒意,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袁氏已下狱?” “是。” “宗室几人?” “三人。”楚煜接过杯盏放到一边,轻声道,“宗没有参与,仲父没有牵扯,季父曾向大母进谗。” 听到这番话,越侯神情平静,心中早有所料。 “楚河表面粗枝大叶,实则胸有沟壑,必要时懂得取舍。楚泊看似八面玲珑,奈何心思狭隘,常会瞻前不顾后,一念铸成大错。” 点出松阳君和钟离君的性格,越侯话锋一转:“他二人尚有用,无需着急处置。令尹可有消息送回?” “确有。”楚煜取出飞骑带回的信,在越侯面前展开,“公子珩出征在外,令尹见到晋国太夫人,不欢而散。” 为递送方便,信写在绢上,而非录于竹简。 写信的绢薄如蝉翼,叠起来不过巴掌大,展开后能铺满半张桌案。 “我有些眼花,阿煜,读给我听。”越侯感觉疲惫,索性闭上眼,由楚煜口述信中内容。 “诺。” 楚煜过目不忘,不需要对照就能复述全部内容,一字不漏。
越侯认真聆听,良久不发一言,好似睡了过去。 直至楚煜的声音停下,他才睁开双眼,凝视立在榻前的铜灯,开口道:“姑母心智坚韧,不负越室之名。” “父君,蔡国传回消息,蔡欢归国,晋邀蔡今夏共盟。”楚煜收起写满字的绢,重新折叠,动作不紧不慢,语气平缓。 “共盟?” “不错。”将叠好的绢收回袖中,楚煜不讳言两国态势,“晋军大胜,郑地纳入晋国版图,公子珩声威大震,令尹此行恐将落空。我有意使晋,同公子珩当面定盟。” “如此一来,便是有求于晋。”越侯既未点头也未反对,而是犀利指出此行的后果。 “越晋非敌,有求于人并非坏事。”楚煜微微一笑,眸光流转,艳色惑人。 越侯凝神看着他,忽然笑道:“我儿类庄公,我不及也。” 十年铸剑方得神兵利器,遇敌终能反戈一击。 赢得大权在握,一时低头未尝不可。 越侯心潮澎湃,短暂忘形又开始咳嗽。 楚煜扬声唤来殿外的医,守在榻边许久。等到越侯服药安睡,他才转身离开正殿。 阳光正好,覆上青石雕砌的宫道,却遗落廊下一隅。 楚煜驻足阴影之下,同春光仅有一线之隔。 他抬起右臂探入光中,掌心翻转,五指缓慢合拢,仿似攥紧那一抹落下的白光 。 风绕廊柱,缱绻缠绵。 红衣公子默立许久,方才从光中收回手,转身迈下台阶,踏上雕刻兽纹的青石,将氤氲凉意的暗影抛在身后。 远在肃州城的令尹子非尚不知都城变故。 送出信之后,他再度前往晋侯宫拜会国太夫人,重提两国盟约。和之前一样,两人意见分歧,再度不欢而散。 “家主,晋国太夫人态度坚决,恐难回转。”回程的路上,门客道出心中担忧。 “此行实为引人注目。”令尹坐在马车里,回想国太夫人的表情,想必对方已经察觉,才会对他横眉冷目。 “引人注目?” “晋伐郑大胜,公子珩定会名震诸国,此时定婚盟千难万难。然事难成,无碍盟约传出。”令尹推开车窗,望见熙熙攘攘的街道,意味深长道,“越晋有盟,公子珩不答应,也未必会断然拒绝。只要有风声传出,楚国便投鼠忌器,国内也能暂时安稳,于公子大为有利。” 门客凝神思索,瞬间恍然大悟:“您要借势?” “不错。”令尹颔首。他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促成婚盟才是根本。无奈困难重重,君上许诺的条件未必能让公子珩动心。 马车一路前行,距下榻处越来越近。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短暂的闹嚷之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上骑士手持铜牌,沿途高喝:“公子珩大胜归国!” 入城的骑士多达八名,各自穿街过巷,飞驰向晋侯宫。随着声音传递,林珩归来的消息传遍全城。 城头竖起大旗,响起隆隆鼓声。 “公子珩大胜!” 城民大喜过望,纷纷涌上街道聚向城门,迎接携胜利归来的大军。 鼓声震荡城头,堪比雷鸣。 黑色洪流冲刷过平原,百千旗帜在风中飘扬。 苍凉的号角融入鼓声,交织成动人心魄的旋律,在古老的城池上空久久回荡。 林珩的身影出现,欢呼声撼天动地。 “公子归国!” “贺公子大胜!” 一战灭宿敌,晋人无比喜悦,男女老少振臂高呼。 令尹的马车被挤到路旁,幸亏驾车的马奴机灵,快速驶入一条小巷,才避免被堵在人潮中,像另外几辆马车一般寸步难行。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大军距离城池越来越近。 即将抵达城下,队伍忽然停住,玄鸟旗倾斜指向东方,通往君陵的道路。 “珩奉父君归国,葬入君陵。” 林珩旨意下达,由飞骑传递城内。 事情突如其来,宗、祝、卜和巫皆无准备。然而棺椁已经调头,林珩的决定不会改变,几人来不及商议,只能急匆匆登车,在车上换下冠帽,出城追赶林珩的队伍。 晋侯宫内,国太夫人听人禀报,得知林珩的举动,并未现出惊讶之色。 “君侯离开都城,注定不 会有归来之日。” 她能猜出林珩的目的, ?, 只是命人准备晋室衣裙,短暂换下
越室的绯色。 “国人唾骂,千夫所指,生前流离失所,身后葬归君陵。” 国太夫人移开香炉的顶盖,亲自投入一块香饼。看着青烟袅袅升起,重将炉盖合拢。 一声轻响,铜铸的器具严丝合缝。 “阿珩已然是手下留情。” 她的声音在殿内流淌,很快如轻烟消散,再不可闻。 侍人小心抬眼看向屏风前,又迅速低下头,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肃州城外,宗、祝等人的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追上林珩的战马。 马奴勒紧缰绳,宗推开车门,手扶冠帽跳下车,祝、卜等紧随其后。几名巫慢了一步,下车后仍喘息不定。俯身行礼时,胸前的骨链垂落,挂在上面的骨甲互相碰撞,发出阵阵声响。 “公子,不停灵,不拟谥号,不送陪葬,不殉,实乃有违礼仪。”宗拦在林珩马前,看向队伍中的灵柩,眉心拧出川字。 “父君薨于郑,停灵多时,应速下葬。谥号后拟,陪葬以郑宫金玉,殉以陶人俑。”林珩翻身下马,站定在宗的对面,以示对这位老人的尊重。 “可是……”宗仍有迟疑,忽遇刺人的目光,源于队伍中的氏族。 林珩放归妾夫人,诸女归家,也有随子女开府。若宗坚持殉葬,如费氏、田氏等势必要怒。 此番伐郑,氏族们无不竭尽全力,功劳不小。年青一辈如智陵、费廉等更是战功赫赫。他们也是林珩的忠实拥趸。 “事急从权,宗当体谅。”林珩靠近宗,低声道。 “国内未有先例,上京听闻,恐会借机发难。”宗扫视左右,同样压低声音,提出他的担忧。 他对晋侯失望透顶,据理力争出于公心,避免林珩被抓住把柄刁难。 “晋未有,上京却有。”林珩不再压低声音,道出他在上京看到的记载,“穆王南巡不知所踪,陵中葬空棺,无人殉,皆以石人俑替代。今父君入葬,以陶人俑殉,实乃有例可循。” 大军中有史官,全部被林珩召至近前。几人皆知平王时的混乱,当面证实林珩所言。 “公子所言不假。” “上京有史册,仆先祖随君入京,送王棺入陵,留有撰录。” 穆王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平王在战乱中登位,朝局一度动荡。 穆王葬礼时,送入陵墓的是空棺,他的妻妾儿女大多死于战火,即便活着也不能为空棺殉。 平王采纳执政的意见,命人雕刻石人俑送入陵墓。 史官们言之凿凿,宗和祝一番商量,接纳林珩的提议,各自手捧骨刀和弓箭行在棺椁左右。 林珩没有再上马,取下发冠,解散发髻,徒步走向君陵。 林原仿效行之,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氏族甲士纷纷下马,在巫的唱声中排成队列,组成一支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行向君陵。 与此同时,一支由蜀国来的车队抵达边城。 车上的田齐吊着一条胳膊,忍着疼痛从车窗向后望,发现暂时甩掉追兵,终于松了一口气。 “快进城。” “诺!” 知晓入城才能活命,骑士策马扬鞭,马奴挥动缰绳,在夕阳下风驰电掣,向晋国边城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