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香远没有怀袖耳朵灵,转头往侧门方向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没听到呢。” 怀袖站起身,确信方才琴音暂歇的一瞬间,的确听到外面有人声。那声音很低很轻,着实让人难察觉。可怀袖天生耳力过人,即便只是风声穿耳的一息,她也能听出来,外面说话的人是女子,且不是府上婢女。 会来韶年轩的几位婢女,怀袖已很熟悉,每个人的声音她都能听出来。就如昨夜,水苏只在门外喊了一声,她便能听出来。 脚下一动,怀袖往侧门走过去。隐隐的,她猜到是先生的贵客来了。 侧门是关着的,但是门闩没有落紧,留了一条不窄不宽,可窥见外头半分的缝隙。 下过雨的天,虽已晴了,仍有些风。怀袖刚一站到门缝的位置,一阵穿堂风就从缝隙钻过来,将她红艳的石榴裙吹起来,花瓣一般铺开又落下。 隔着一扇门,丰宁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抹红色,娇艳鲜活,火一般烧在她眼中。她不自觉抓紧了手,指尖刻进掌心中,却不觉痛。 等一阵风吹过去了,那抹映入她眼中的红色沉静下来,她的视线上移,终于看见了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 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压在丰宁多年的巨石,竟忽然落了下来。一种从未想过的释然充斥心间,丰宁扬唇,对门内的怀袖笑了笑,然后得体地转身离开了。 门内,怀袖也在风动风停的瞬间,从门缝中窥见了丰宁长公主华贵精巧的间色裙。 艳而不俗的红,沉而不闷的绿,冲击般撞进怀袖的眼底。匆匆一瞥中,她并未看清门外女子的相貌。即便她看清,也不会认出来这便是丰宁长公主。 虽只看见她裙摆转身的瞬间,可从她尊贵从容的气质上,怀袖也能看出来,这绝不是随哪位权臣高官而来的家眷,而是先生今日所待贵客。 怀袖低头,越看自己的石榴裙越难受。往常,先生是最喜欢看她穿赤色衣裙的,可现下,对比贵客的间色裙,怀袖只觉自己像一条掉进红墨里滚了几圈,踉踉跄跄才站起来的蠢茄子! 俗气!实在是俗气! 也不知自己气从何来,总之就是心烦气躁。琴是练不下去了,顺了两口气,怀袖才转身去了房。 葵香跟着她,也不知她为何生气,“姑娘这是怎么了?” 怀袖停在房门前,冷静下来,聪明劲儿又上来了。 “葵香,你去正院打听打听,今日来府上做客的究竟是谁?” 葵香皱眉,有些犯难了:“可昨日柳嬷嬷还嘱我好好在韶年轩陪姑娘练琴呢。” 怀袖圆溜溜的眼睛瞪起来,“怎么?现在你只听柳嬷嬷的?” 葵香嘻嘻赔笑,伸伸手请她往房里走,“姑娘哪里的话?我自然是与姑娘最亲的。” 她与怀袖年纪相仿,又朝夕相处了三年,说是主仆,实则更像姐妹。 等到怀袖进了房坐下,葵香又笑嘻嘻凑上去:“那我现在就去替姑娘打听打听。” “你就这样去?” 葵香做事伶俐,头脑却还是不及怀袖好使。被她这样一问,又懵了,“那该如何?” 怀袖勾勾手指示意她近前,“厨房的尤嬷嬷最爱聊闲天儿,厨房大师傅又是个木讷不语的,她定然憋得慌。你就去厨房,说是替我找点吃食垫垫肚子,随口问两句,她定会漏些口风的。” 葵香听她这一顿安排,忍不住夸赞道:“姑娘真不愧是大人的弟子。” 怀袖白她一眼,撵出去了。等看着她的身影走远,才收了眼神,从笔架上取下先生送她的秋兔毫,兀自摆弄着。 秋兔毫笔如其名,笔头取自秋日雪兔身上的毫毛,只经规整未曾筛选,仍保有雪兔毫毛褐白相融的原貌。 怀袖的目光落在笔上,把玩了一阵,却没等到葵香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一向嘴松的尤嬷嬷,口风居然也紧了起来。葵香在厨房缠着又问又引的聊了好一会儿,愣是没透出半个字。本要再问,却听外头有家丁在说大人回来了,忙从厨房随便端了碟子点心,逃也似地回来了。 怀袖沉默着听完,把秋兔毫又挂回笔架。 是了,先生向来不喜有人议论他的私事,下人们定不敢私下谈论。再有,当朝帝师与妙龄女子在府上相会,这样激烈的大事若传将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先生虽是活在政海翻涌中的人,大大小小手段见过无数,也用过无数,可他最厌恶的,却是以人之私隐为刀剑。 怀袖望着还有些晃晃悠悠的秋兔毫,想起去岁那个冬夜里,自己陪先生在房煮茶,茶香湮满了整个屋子。就是在那样清醒又沉醉的氛围下,怀袖再度鼓起勇气问了先
前的问题,良久,先生终于给了答案。 “前廷内廷,宗族皇亲中,服我者众多,憎我者亦多。如我有半分私隐落于人手,便会有人将其铸成刀剑挥刺过来。” 怀袖听懂了,又不完全懂,抿唇轻声问他:“难道曾有人如此害过先生?” 冬夜的房中,烛光蒙着茶烟,别有一番绮丽。子律的目光落在怀袖的眼中,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就这样静默地看了半晌,才轻轻摇头,自嘲般笑道:“或许吧。” 或许?一个模棱两可不明所以的回答。怀袖本还想问,可看着先生的神色显然是不愿再说,强忍住了。 从那以后,怀袖再不去问先生,为何要将自己藏起来这样的蠢问题。 只是这一次,与往日不同。 先生的贵客是那位看起来娇贵至极的女子,丞相前来他尚且告诉自己,唯独对这女子,这般隐瞒。 怀袖不开心,又没有正经由头,只能窝在心里。等到听葵香说先生已经回来了,正在中堂待客,才多余地看了一眼屋外。 雨后的日光透彻,将院里草木照得翠亮。时近午时,热气开始勃发,渐渐传进屋内。 怀袖有些心烦,让葵香取了团扇过来,又觉着她用力不够,拿过来自己扇了。 怀袖心烦意乱,猜不准今日先生是否还有时间同自己过生辰。一番胡乱猜想,却不曾想到正院中堂里,子律正为了她的生辰,要将前来做戏的长公主送出府。 今日是怀袖的生辰,便是长公主造访,子律也要掐着时辰将她送走。 这本就是一场做给宁王看的戏,意思到了,便足够了。 客套过后,子律送丰宁到府门外。轿夫已将轿撵倾斜,放好了马凳,子律目送她上轿,却见她朝自己浅浅一笑,别有意味。 “子先生才学冠绝天下,是天下人士子心之所向。就连本宫今日看了,也只觉先生人雅趣,好不自在。” 这番夸赞来得奇怪。子律似有预料般不去深究话语背后含义,只叉手行礼回她:“殿下此话,抬举臣下了。” 丰宁本还笑着,听他又自称臣下,再想到方才在中堂里,他一口一个臣下。语气是和谐的,用词却生疏的过分,不免心冷,笑意也退了。 本想劝告他既然要藏,便将那人好好藏着,莫让有心人发现。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人比鬼神都聪明,何须自己提醒。 丰宁长公主转身离去,扶着茉心的手腕上了轿撵。子律站在原地,目送着轿撵走出转角,才转身回府。 今日是怀袖二十三岁的生辰,也是子律同她相识的第九个年头。从燕国到大祈,他无数次想将她从心中抹去,无数次提醒自己终有心思不可为,但如今,却还是用了最为卑劣的手段,将她留在身边。 即便留她在身边的每一日,都做好了将会永远失去她的准备。 天际沉云散去,刺眼的日光投下来,照亮了子律双肩上的银线云纹。波光般闪耀的银线,在他漆黑的衣衫底色上,尤为显眼。 他径直走向韶年轩,景斐跟在他身侧,上前替他推开侧门。葵香恰好从游廊走过,忙上前去行礼,“大人,姑娘在房。” 子律的视线看向房,低声吩咐景斐等在门外,便往房走去。 葵香自觉,随他走到房门外稍远处,便停下了。 房中,怀袖早就听到先生过来的动静,却假作不知。等到子律踏脚进来,高大的身影投在桌案上时,也不抬头看他,仍低头拿指尖摩挲铺在桌上的一张白纸。 “先生怎么过来了,不是在陪贵客吗?” 子律立在桌前,皱了眉,“今日是你的生辰,又忘了?” 怀袖这才仰头看他,本想冷脸,却在看到他双眼的一瞬间,莫名又剧烈的委屈起来。 天老爷作证,她绝无半分要哭的打算,也不知怎的,两眼就是止不住发烫,潮热一阵阵翻涌上来。怀袖紧紧咬唇,将这股委屈强忍下去。 子律这才看出她神色有异,微皱的眉头更紧,两手撑在桌案上,俯身下去看她,柔声道:“怎么了?被谁惹了?” 怀袖想说是他,又觉毫无立场,咬咬牙,只能摇摇头,小狗般哼哼唧唧:“没有我只是以为,以为先生忘了” 子律的脸与她很近,近到能听见她强忍的啜泣。本想逗她两句,又觉心头不忍,怜惜的要命,只好笑着宽慰她:“你的生辰,我何时忘过?纵有天大的事,今日也要靠后的。” 怀袖的心,瞬间轰鸣起来。 子律看她面色稍缓,才终于敢逗她:“怎么?阿袖难道是
吝啬那一桌佳肴,不愿同为师共享?” 怀袖被他逗笑,嘴角都因忍笑有些颤抖。抿抿唇,正要起身,又有些犹豫。 虽知先生不会让外人看见自己,可怀袖一想到那女子身影,莫名又怕那贵客还未走,更怕先生要将那贵客介绍给自己认识。 子律站直,像能看穿她的心事一般,“客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