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殿门紧闭,外头雨声已被挡去许多,只剩雷鸣电闪不时从头顶劈下,大有将整座宫殿劈成两半的架势。 诺大的东殿,一个宫女内侍都没有,全被小皇上撵出去了。毕竟此事太丢脸,多一个人知道,他便少一分帝王尊严。 小皇上吓得不轻,虽被子律的目光吓回榻上,可裹着锦被也止不住发抖,一双眼睛通红,肉乎乎的小脸颤悠悠的,抽抽搭搭憋着哭。 一道轰隆雷电砸下来,小皇上再也憋不住,拿被子蒙头“哇”的一声爆哭起来,哭声中还夹杂着几句委屈抱怨:“呜呜!子先生和皇姐姐一样狠心!朕、朕要” 小皇上嚎了一嗓子,终究是没把后面那句狠话说出来。 怀袖挨在子律身边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气声唤他:“先生?” 子律面色很冷,没有大的表情,却让人看一眼便生出寒意。人人都怕他这般神色,天子都怕,怀袖却不怕。 趁着小皇上还蒙着头哭,怀袖又轻声道:“陛下吓得厉害,先生还是劝一劝吧。” 子律双眸一动,抬手轻拍了一下怀袖手背,又看向小皇上,仍是那般恭敬而冷厉,道:“陛下不该哭。” 小皇上从锦被里钻出头,糊了一脸泪,鼻头都红通通的。怀袖虽低着头,却也悄悄抬眸看了一眼,目光望见小皇上稚嫩委屈的样子,心觉不忍,忙移开眼神。 天子太过年幼,五岁登基,现也不过八岁,即便是生在帝王家,可要这般年岁的孩童担负起家国天下,丢弃所有属于孩童的恐惧与柔弱,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怀袖低着头,不知为何,竟对身居帝王之位的人生出怜悯之心。 子律却不这么想,他冷冷看着小皇上,并不理会他的眼泪与委屈,上前一步,立在榻下阶前,黑色的身影稳如山石,丝毫不受外间风雨影响。 “陛下即位已有三年,须知肩头所系江山与万民,安危生机全凭陛下一念。臣同陛下讲过,王不可有弱,即便有,也不可示人。此话,陛下可记得?” 小皇上的泪暂且止住,瓮声瓮气点头道:“朕记得。” “即便是臣,即便是孙少监,亦或是章知事,陛下也不该示弱。” 子律的声音很冷,听不出是严肃还是发怒,总之是让人不敢大声反驳的。小皇上眨眼想了想,虽觉此话有理,但还是忍不住小声辩解着:“可先生待朕很好,也不可以吗?还有章知事,孙少监,他们都是这宫中除了皇姐姐以外,待朕最好的人” 子律听他如此说,面色更是难看。想怒,又记着怀袖在场,强压了下去。 他知道小皇上的难,却无法纵容他。先帝壮年病逝,留下年仅五岁的太子登基。即便他全无准备,即便他即位后的每一日都过得非常艰辛,可他生在帝王家,这就是他的命。 若是少年时的子律,或许会对小皇上心有不忍,多加宽慰柔和。可他不是,他是从燕国厮杀回来的人,他的双亲都被困死在这巍峨皇城中,他如何还能对大祈皇室的人共情? 他能接下先帝托孤重任,能以帝师身份辅佐幼帝,已尽到了他为人臣的最大本分。再想要旁的什么,再无可能了。 怀袖规规矩矩扮演者童角色,可越听先生与陛下所言,越觉得自己不该进宫。 她不是朝中之人,或许并不该知晓这些事,不该染指天子私事。现下知道了,便只能尽量做个失声失聪模样,静静在旁听着,不做声。 她本是这样打算的,安分守在先生身边,若他稍有不适便上前搀扶,若他有何示意就立即去办,全然按童的样子去做。只是怀袖也想不到,再过一会儿,自己会做出那样胆大的举动。 东殿中,雷鸣之声还未停止,子律还在同小皇上说话。他的语气并不温柔,甚至很有为师的严厉。尽管如此,因着有信任之人在旁说话,小皇上渐渐也不那么怕了,身子从锦被里出来,盘腿坐在榻上,仰头看着子律。 “若是示好之人便可信任,那陛下以为,宁王待陛下如何?” 子律一语命中要害,小皇上的脸色有些难堪,自知理亏,又不敢不答:“二皇叔待朕柔和,可他” 子律逼问一句:“可是什么?” “二皇叔他” 小皇上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小小的帝王想起自己那位二皇叔,每每见到自己时,总是满面笑容,眉毛眼睛都快挤到一起去。他胖胖的,整个身子像个长了腿的圆球,走起路来格外有趣。 他想起来,二皇叔从来待自己都很好。 父皇尚在时,严苛非常,三岁便让自己
到弘馆读,一日不得歇息。后来父皇病重,皇姐姐也对自己严苛起来,每日代替父皇监督自己功课,少有笑脸。再后来,父皇病逝,子大人成了自己的先生,虽是尽心竭力教导辅佐自己,可子先生太过冷厉严苛,即便是为了自己好,也有些太过端正。 人人都只教他做个坚强严肃的皇上,都不肯给他笑脸。父皇病逝后,自己迷茫中被推上御座,什么都不懂,便要学着父皇的样子,听着皇姐姐和子先生的话,装着像个帝王。 小皇上自觉很累,却不敢告与人知。每每想说,可对上子先生严肃的脸,又觉得自己不该喊累,生生咽了下去。 人人都如此,唯有二皇叔不同。 小皇上想起来,自己尚未登基时,四岁那年的冬日,弘馆的卷冷冰冰的,冻得他指尖发抖。皇姐姐有事走开片刻,二皇叔恰好过来,他捧着一袋子糖炒栗子,笑眯眯蹲在自己跟前。 “今日天冷,臣给殿下带了些糖炒栗子。” “太子殿下藏起来,莫让公主殿下看见了。” 小皇上的声音很轻,有些难过:“二皇叔待朕虽好,可他” 他记起二皇叔曾唤他“阿策”。 小皇上名叫周飞策,“阿策”这个称呼,只有他的生母姜皇后叫过。自母后走后,只有宁王这般叫过他。 可是对自己如此好的二皇叔,却时时刻刻想要了自己的命,想从自己手中夺走皇权与江山。他待自己的好,竟然从不是真心的。 血亲如此,这皇权宗室,太过可怖。 小皇上周飞策抬起头,目光对上子律,小小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与他年纪不符的苦笑,“二皇叔待朕虽好,却是这天底下,最想杀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