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香听她问话,停下摇风的手,也仰头看了一眼香钟,小声嘟囔了一句:“大人向来准时,只前几日事务繁忙才回来晚些,可昨日便已是戌时四刻回来的。” 怀袖没听清楚,皱眉看她:“嘀咕什么呢?” 葵香朝她一笑,随口宽慰着:“姑娘不必担心。大人每日都要同陛下讲学,许是讲到要紧处,便留的久了些。也无妨的,怎么着大人都是要回来同姑娘一起用午饭的。” 怀袖眨眨眼,似在思量葵香此话可信度。黑亮亮的眼睛骨碌一转,手握着笔杆,在砚台里碾了碾笔尖。等把那笔尖浸透了墨汁后,才像想起什么美事一般,瞅着葵香嘿嘿直笑。 葵香握着扇柄,有些害怕地往后仰,“姑娘笑什么……” “今日我运气实在不错!” 怀袖冲她一挑眉,笑眯眯提笔写字,看着所剩不多的字帖,喜色难掩,“先生今日回来得晚,刚好够我把这几张字帖写完了,总算能把欠债还清了!” 葵香嘴角一抽,“还是姑娘聪明……” 只是,话总不能说的太满。月满则亏,何况是人。 最后这四五张字帖,怀袖写得格外慢。不知是因为先生晚归,先前的紧张消去了,人也散漫起来。还是因着昨夜怪梦不好睡,现下被暑气蒙住竟开始犯困了。 怀袖两眼盯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越看越觉得像……像那雨后泥里的蚯蚓,在纸上缓缓蠕动着…… 苍天为鉴,她真的不打算睡。眼看就剩最后一张字帖了,也不知怎地,她手上还在写字,眼睛就已经慢慢闭上了。 意识被困倦卷走,怀袖再也撑不住,啪嗒一声栽倒在桌上。 秋兔毫从指尖掉出时,怀袖一瞬浅醒:早知道……就听先生的话,好好喝药了…… 这想法刚出,随即是更大的困倦袭来。怀袖彻底陷进去,呼呼大睡起来。 她睡得突然,只是让一旁的葵香慌了神,犹豫着起身又坐下,不知该不该叫她起来:姑娘的字帖还没写完,若是大人回来看见她如此睡着,会如何? 葵香握扇,正要张口唤她,忽而想起去年盛夏的某日,自己从游廊过来奉茶时,也瞧见姑娘在房睡着。 那日,自己端着托盘走在游廊上,远远地便看见开了半扇门的房中,姑娘背对自己趴在桌上,看样子显然是睡了。彼时大人也在房,正坐在姑娘桌前,微微弓着腰,肩背前倾靠近姑娘,执扇替她摇风。 人人皆言帝师子律无情至极,手腕铁血。自他归国任帝师后,上不礼年迈老臣,下不怜垂髻稚子,凡不尊天子者,凡有碍朝堂整肃者,或杀或羁,无半分通融。就连当今天子,年仅八岁的大祈国君,也对这位帝师敬且尊之。甚至有小道消息传出,直言陛下有意尊帝师为亚父。 这样的人物,却愿弯腰为一女子摇风。那样的场景,只一眼,就给了葵香莫大的震撼。虽只敢瞥上一眼便快速离开,可她也恍惚在大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一种甘于人下的姿态…… 葵香读不多,不知自己的形容是否妥当。可她始终记得那一刻的大人,也从那以后,有些懂了大人待姑娘的千般温柔。 想到那个场景,葵香将散乱的字帖理好,不打算出声,只学着先生的做法继续替她摇风。 正房院里草木众多,风从翠绿上拂过,造出一阵稀里哗啦声。葵香听着声响,刚要扭头去看,就见一抹黑色从眼角划过。 摇风的手一震,葵香忙起身去迎,“大人回来了。” 风从垂花门吹进来,将柔滑垂坠的黑衫一角吹起。吹起后再往前,轻轻贴上那人坚实挺拔的后背,用风的力量,将他几近完美的身形勾勒出来。 夏日衣薄,更是好看。 葵香不敢多看,只低着头去迎,随着他一起往房走。 怀袖睡的不知天地为何物,哪里知道身后情形。 挺拔的黑影走进房,日光照在他身后,投下来的阴影有如巨伞,将怀袖整个笼住。 葵香抿了抿唇,气声问道:“大人,可要叫姑娘起来了?” 问话丢出去,只得一片沉默。葵香稍稍抬眼,看出大人面色下的挥退之意,垂下眼睛告退,“奴婢去厨房看看午饭备的如何。” 葵香从游廊退出去,正房除了风声,只余安静。子律手腕一动,将折扇收进宽袖中,屈膝蹲下身,目光落在怀袖脸上。 她睡相很好,像餍足睡去的小狗,不声不响,全无防备。 他向来羞于见她的坦荡,目光只敢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桌案上,她写过的字帖被葵香仔细叠放着。子律取了面上一张来看,瞧着
上面爪牙疯长的字迹,哑然失笑。 透过笔墨横飞的字帖,子律都能想见怀袖落笔之时的慌乱。 他将字帖全数拿起来,听着纸张唰唰作响,只觉那些压在自己心头的阴云,连带着先前在乾阳殿中的不悦,似乎都消了大半。 修长的手指抚过字帖,数过一遍,只有三十九张。指尖一顿,视线往下看向怀袖。 她脸朝一侧抱臂而睡,月白宽袖下,正有一丁点字帖尖角露了出来。 子律别开眼,转身将写好的字帖放到自己桌上,又从宽袖中取出折扇,轻声走到怀袖面前,蹲下身,缓缓替她摇风。 二人距离有些近,近到怀袖脸上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纸扇轻摇,连她发丝上的清香气都被带了起来。 子律闭眼,睫毛都因用力而颤抖。 他是她的师傅,从前是,如今亦是。无论她是热烈灿烂的高安公主,还是纯净懵懂的怀袖,自己都不能也不该,越过她的心思拥有她。 她唤自己为“先生”,那自己便只能做个克己守礼的先生。倘若有朝一日,她能 子律闭眼凝神,不敢再奢想。睁眼往后退了半步,还是与她拉开些距离。 暑气缠绵中,当朝帝师蹲在一位年轻女子面前替她扇风。此等场景若是传扬出去,定然会是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闹事儿。 怀袖迷迷糊糊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她本来只醒了一分,见先生蹲在自己面前,立马醒全了! 不但醒了,屁股还像被猛火燎了一把,烫的她直接拔地而起,咬着嘴唇杵在子律面前。 子律见怪不怪,不紧不慢站起来,并不看她,只慢条斯理将折扇收好。 怀袖尴尬一笑,“先生几时回来的?弟子竟没听见声音。” 话一出口,怀袖就觉自己蠢得可以。先生还没开口,自己就主动把话柄递了上去。这等行为,岂不等同于给凶手递刀,给赌棍塞钱,给饿狼扔肉包子吗! 心里暗道不好,怀袖越发不敢看先生,眼神心虚地往下移。 “阿袖今日用功了,”将折扇收进宽袖中,子律回身坐到自己桌后面,指尖点了点那一沓字帖,笑问,“昨夜没睡好?” 近日怪梦之事,怀袖自然不敢告诉先生。一是觉得梦境离谱,说来徒惹先生笑话,二是她自己心里也不安,隐约能猜出最近怪梦嗜睡的缘由。 只是这缘由,万不可让先生知道。 “先生留了四十张字帖,弟子只写了三十九张。” 怀袖屈膝从桌案上取过未写完的一张,又将悬在桌沿的秋兔毫拿起来,轻轻搁到砚台边上。 这是怀袖拜师当日,子律亲手赠她的。她喜欢这笔,当个宝贝爱惜着,生怕有一丁点磕碰损坏。 放好笔,她才捏着字帖走上前,撇着嘴递过去,“弟子没写完,任凭先生责罚。” 薄纸从指间被抽走,怀袖稍稍抬眼,见着先生将字帖平整放到桌上,伸手去笔架取笔。 看出先生是要写字,怀袖赶紧走到桌边去研墨。 墨条在水中滑动,漆色的墨汁涌动出来,很快就在砚台底部晕出一个小圆。 子律提笔蘸墨,在怀袖未写完的字帖上落笔。龙飞凤舞的笔迹之后,十分突兀地落下两笔端正。 子律常楷体,行笔沉着痛快,一如他为人处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先生” 怀袖研墨的手慢下来,不懂先生为何要替自己写字。 “留下字帖,本意是让你练字。你既敷衍于我,那写再多字帖也是无用的。” 子律说话语气并不重,甚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纵容。倘若怀袖听过他同朝臣说话,此时定会觉得先生无比温柔。 只是怀袖甚少去到帝师府以外,更未见过先生在朝堂上的姿态。眼下,她看着先生替自己写字,又说自己敷衍于他,练字无用,只觉脸上火烫,臊得恨不能钻到桌底下去 “练字不佳,琴却不能荒废。” 余光瞥到怀袖研墨的手慢了些,子律知她面薄,有些不忍,语气也更温柔些,“你在琴上有天赋,当更加用功,不要懈怠。” 听他夸赞自己,怀袖脸蛋上两团红晕更加明显。心里欢喜,面上又要紧绷着不要笑出来,忍得十分辛苦。 琴棋画中,琴课是怀袖的最爱。 初学琴音时,子律赠她一把落霞琴,琴身朱红为底,间或有浅褐晕染穿插。琴如其名,确似天际晚霞。 怀袖记得,先生将琴赠给自己
时,讲过此琴之名,乃源于南梁萧王一句“落霞乍续断,晚浪时回复”。 她还记得,先生第一次带自己见到落霞琴时,她分明从未弹过,却循着本能拨动了琴弦。 清澈明亮的琴音来得突然,怀袖有些懵,子律也有些懵。她记得,彼时先生愣了很久,看自己的眼神复杂晦暗,甚至…… 怀袖甚至看见,先生的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恐惧。只是“恐惧”二字于先生而言实在遥远,怀袖眨眨眼,只觉是自己看错。 后来,先生教了她很多曲子,她也争气,一一学了下来。先生点评,说她的琴音如高山流水,酣畅淋漓又沁人心脾。慢拨如雨丝般透彻,清亮婉转,急弹则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恢弘气概。 怀袖打心眼里喜欢这琴,再加能得先生赞赏,就更是喜欢抚琴。此刻被先生一夸,先前因字帖一事的愧疚也消了大半。 怀袖毕竟年轻,心境也浅,一开心便忍不住笑起来。 子律听见她轻声一笑,知她郁闷稍解,刚好字帖也已写完,便搁了笔,抬头去看她。 “这次就不罚你再写字了。” 怀袖欢喜:“先生,你真乃天底下第一大善人!” 子律笑着看她,一双桃花眼弯起来,波光微漾,“这几日,你便在韶年轩练新曲,哪都不要去了。” “啊?!” 怀袖险些站不住,圆溜溜的杏眼立马垂下来,活脱脱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可怜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