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华陵倒也理解。这年月,哪里都是乱的。想必这孩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如今即进了茹苑,就希望她能留下来吧。 “阮先生,小姐请您上去一叙。”起居室的门再次被打开,是宣秋的贴身女佣。 “好的。”阮华陵站起身,笑着嘱咐着静水,“我一会儿回来,你要把这些点心吃光哦,你太瘦了。” “是的,先生。”静水站起来说着,注视着阮华陵离开,诺大的起居室就只留下她一人。 来茹苑三天了,她和承箴被分开教育着,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会见到而已。 承箴的课程比她还多些,也更适合男孩子。 宣小姐对所有的人都是冷冰的态度,唯独对承箴却有种沉默的包容。 比如三年来,宣小姐一共出现过三次,她似乎对承箴的受教情况格外的关注; 再比如回茹苑的这一路,静水发现宣小姐会在火车的包厢里看着熟睡中的承箴发呆;下了火车,坐上汽车的时候承箴有些晕车,宣小姐虽没说什么,却在路过酸铺的时候说想吃话梅,肖管家买来后她又嫌太酸了不吃,一股脑抛给了坐在后面的承箴。 不过这些事情静水没有提醒承箴,即便他知道了也是没用,说不定还白白的让承箴担惊受怕一场。 更何况,宣小姐还说茹苑不是慈善机构,她收养并教育孩子也是要给自己养老考虑。至于宣小姐亲生的儿子倾世……静水并不知道这对母子是怎么回事,或许跟那个从没露过面的上官先生有关? 宣小姐是上官先生的外室,想必她对自己的身份是介意的,否则不会那样郁郁寡欢。 想了想,静水拿起托盘捡了几样点心出门。 花园里的确很冷,倾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那个叫承箴的练枪已经超过两个小时了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真没想到,这小子蛮倔,看来这次要赶他们走要费些力气。 有脚步声传来,倾世下意识侧头看过去,是静水正朝他走过来。倾世在心里冷笑了声,来讨好他?想必是。 可是见了她就不由自主的讨厌! 或者说,他知道静水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从见到她第一天起就知道。 并不是每个十六岁的姑娘都有勇气把凉水往自己身上泼,也并不是每个十六岁的孩子都有那样的智慧试图去化解危机。 但对于静水来说,倾世却是她所见到过的最干净、最漂亮的少年。 的确是奇怪。以往在流浪的时候,静水也遇到过欺负她,或是跟承箴打架的孩子。那些孩子跟她一样,穷的就只剩下一张皮、一口气,会为了一个馒头去互相斗的头破血流,说静水不怕是假的。 可怕归怕,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不安,或许是因为她想留在茹苑,又或许……是为了别的。 “倾世少爷,这几样点心是……”她走近了倾世说着。 “拿走。”倾世摆了摆手,却又停住了,戏弄的语气说着:“拿给跟你一起来的叫花子吧,他应该会喜欢。” “我们从来就不是叫花子。”静水平静的说着,坦然的看着倾世,“你的母亲带我们回来,帮我们请先生。” “母亲?”倾世哑然失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静水,“三天前的晚上,你在门缝里偷看,对吧。” 静水不语。 “小丫头,别把你那点小聪明用在我身上。还不如像承箴一样,呆呆傻傻的,或许我会放你们一马。” “承箴不呆也不傻。”静水并不生气,仍旧慢条斯理的说着:“我也是。我知道你不高兴,我还知道你喜欢那只狗,我更知道……那只狗的下落。” 倾世一怔,脱口而出,“在哪里?” “倾世少爷,请吃点心。” “在哪里!” “点心很不错。”静水坦然的举高了托盘。 倾世意外的皱了皱眉,沉默下来,注视着眼前这个丫头,而她竟没有一点畏缩或是让步的意思…… “静水,你怎么来了,阮先生许你下课了?”远处的程副官注意到了静水,高声问着。 “静水静水,快来摸摸枪,这是真的枪!”承箴兴奋不已的挥着手,可又瞧见倾世的样子,不由得疑惑的喊,“他欺负你吗?” “不是,我只是拿点心给倾世少爷吃。”静水回应着承箴,随后又看着倾世,“尝尝吧,很好吃。” 倾世忽然笑了,耸了耸肩拣了块最小的饼干吃了,意味深长的语气,“好啊,谢谢你。” “承箴,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练。”静水朝着远处喊了话,又转身对倾世说着:“那狗被汽车夫送到西华区的
收容所,具体的地址想必少爷有办法打听得出来。” 说完,稍屈了下膝算是回礼便走了,不经意流露出的旧式做派倒叫倾世眼神闪烁了下,忽地问了句:“等等。” 静水回头看着他。 “你……十六岁?” 静水点点头算是回答,没有再耽搁。 倾世瞧着她的背影,这丫头今儿个辫子辫的松了些,薄阳下,笔直的垂在腰际,辫尖上的蝴蝶结子随着她的步子轻晃。 按说梳这样老旧的发式是不该配西洋裙,可此时看起来却不知哪里十分的妥贴。 “乡下丫头。”倾世扯了扯嘴角轻声说了句,却不知是说给谁听。 一天的课程下来,即便是隐忍如静水也颇觉疲累了,规规矩矩的送阮先生上了汽车回家,想洗漱了早点休息,可却看到客厅的大壁炉跟前出现了让她怔忡的一幕: 壁炉的火的极旺,客厅不必开灯也足够被映得一室温暖的红黄。倾世整个人陷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微笑着对站在他面前的人细语着。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承箴。 “开始的时候是容易磨出水泡,你要小心些,不妨去找肖管家上些药水。”倾世的眼神轻扫过静水,转而专注的叮嘱着承箴。 承箴则认真的点头,“谢谢倾世哥,下午你教我的方法果然管用,程副官夸我的准头好了许多。” “嗯,去吧。” “倾世哥,明天真的能带我去西华区选马鞍吗?” “这我可做不了主,或者你可以偷偷求一下宣小姐,或是肖管家。”倾世颇为难的表情,“你也知道,我和我母亲之间的关系……恐怕我说了她是不会答应的。” “那我去说说看!”承箴认真的说着:“其实我觉得宣小姐人真的很好,倾世哥,你不该总是惹她生气。” “嗯,是啊。”倾世极惬意的笑了起来,笑容却不是对着承箴,而是静水。 “西华区很热闹吗?在金京很有名吗?”承箴细细的问着,表情中的期待和兴奋一览无遗。 倾世则少见的“和蔼”,也不再看静水,真的像个兄长一般心平气和的描述着西华区的情况,指点着承箴。 静水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安静的上楼。 夜幕降临,茹苑也陷入了死寂。 浴间的白瓷浴缸右侧便是镂了彩花的玻璃窗,已经泡在热水里好一会儿的里的静水探出肩头,靠近了窗沿无目的向外看着,园子里架了黑色柱体玻璃罩子路灯,光线极弱,只映出园子里冬夜的单调。 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雪。由于是私家路的最里端,连白天都禁止外人进出,晚上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人声嘈杂之类的热闹了,茹苑就是个封闭的世界。方才她还是忍不住去找了承箴,问他为什么对倾世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承箴垂着头半天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悠悠的说了句:“我不想离开这里。” 是啊,他当然不想离开这里,这里有这样安逸的生活。 水很热,蒸汽闷的静水稍稍有些透不过气,她起身坐得高了些,这样好的白瓷浴缸只在母亲的讲述里存在过。 母亲的家里,曾经也有四爪浴缸、有镀金的水笼头、有抽水马桶,那些都是母亲的回忆。 可母亲早就去世了,死于贫饿和疾病,于是那些便也成为了静水的想像而已。 轻叹了声,耳边竟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是浴间外面愈来愈近的脚步,及黄铜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 静水倒吸了口冷气,愕然扭回头看着,左方的门果然从外面在被打开着! 心跳几乎在那一刻停止了,来不及有更多的想法,静水本能的捏住了鼻子,整个人迅速的滑进浴缸里的水里…… 其实她这么晚才来洗澡本来就是有原因的。 整层二楼只有承箴住的套房才有单独的卫生间。 而且那套房本来也是倾世的,只不过宣小姐在带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发了电报,命佣人给倾世换房。 这也是倾世在没见到静水和承箴之前就开始讨厌他们的原因之一:堂堂一个少爷,要方便也不得不穿过半个走廊,来楼梯口的卫生间。 不过这个卫生间从前是相当于是倾世一个人在使用。 佣人、汽车夫、厨师、园丁都在一楼。但静水来了之后情况当然就不同了。 于是倾世便让佣人通知了静水,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都不得比他先使用卫生间,他讨厌见到地面有长发或是其它任何姑娘家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杂七杂八的东西静水本来就没有,唯
独这洗澡……她万万没想到千挑万选这么晚来,也会被倾世撞到。 同样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的,还有倾世。 坦白讲,他睡意朦胧的出来起夜,几乎忘记了二楼还会别人的存在。 事实上从他进卫生间,到揭开抽水马桶的盖子,到方便,到完毕,到洗手,眼睛就没完全睁开过,直到临走的随意一瞥,这一瞥之下惊得他睡意全无,那白瓷浴缸的旁边,豁然摆着一双小小的拖鞋…… 那晚的“折磨”对于静水的记忆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她不会闭气,也从没试过在水里泡那么久,时间过的份外的缓慢,慢的如同她和承箴在玉远关的黑屋子里挨饿的时候、如同天寒地冻的时候讨不要饭,不得不拆掉母亲留下来的棉袄,吃掉棉花以果腹的时候。 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胸口生疼,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眼睛费力的睁开了,立刻被带着泡沫的热水刺的又酸又涩,可这一切都不如浴缸上方出现的那个人可怕…… 与此同时静水也不得不把头钻出水面,却被忽如其来的空气呛的咳嗽不止。 只有死命的扒住浴缸壁,也死命的把自己靠紧浴缸壁,眼睛被刘海及滑下的水珠遮了大半,可即使如此也知道面前的人是倾世无疑。 “少……咳……少爷”静水努力想说出一个完整的称呼,紧张的腾出只手拼命拭着脸上的水,视线里的倾世逐渐清晰起来。 很明显,静水受到的是惊吓,而倾世所表现出的则是……或许应该称其为“震惊”。 其实让倾世震惊的并不是静水会出现在这里,他也并不想趁人之危看什么,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这个心情。 可静水抱肩坐在浴缸里,眼底的惊恐显而易见,露出水面裸着的后背上,从左肩下方开始几乎直到腰际,竟是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 那道伤疤很直,从宽度来看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当初受伤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血肉模糊。至少在涉世未深的倾世看来,那样的伤口是足以让他沉默下来的。 于是,倾世脸上的震惊,让静水羞愤紧张的无以复加,呼吸稍顺畅一点就立即伸手去扯毛巾,浴缸离毛巾的距离实在是稍有些距离,可又不敢把身子探出去太多,一时间百般矛盾左右为难。 “咳……”静水的动作让倾世缓过神来,假咳了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眼睛却无法离开浴缸里的隐约白皙……偏偏还故作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干脆跳出来还好些?” 静水立刻缩的更紧,试图以手护身,但手臂能遮挡的范围又会有多大,更何况浴缸里原本的泡沫已经越来越少,她咬嘴了嘴唇,不发一言。